1 五黃六月,火麥連天。 山坡上的麥子熟了,西瓜秧也被夏日點(diǎn)燃了激情,肆意瘋長。為了防止向四面八方蔓延的瓜秧互相扭纏在一起,就要壓蔓。壓蔓就是把烏賊爪一樣的瓜蔓歸攏在一起,讓它們朝著一個方向生長。 父親早上和下午上坡割麥,中午趁熱在瓜田里壓蔓。太陽越好,天越熱,瓜蔓越不容易折斷,所以壓蔓要趁中午;馃岬南奶炖,父親就像干活的機(jī)器,出了麥田進(jìn)瓜田,出了瓜田進(jìn)麥田,也不知道父親哪兒來的那么多力氣。面對我的質(zhì)疑,父親說,力氣越使越有,歇一歇就又回來了。 中午,我頂著白晃晃的大太陽去給父親送飯。陽光像無數(shù)根炙熱的銀針被從空中拋擲下來,刺在身上。每個汗孔似乎都被火辣辣的銀針刺開,熱得人渾身冒汗;馃岬目諝饽塘怂频,一絲風(fēng)也沒有,樹葉一動不動。剛出門時(shí),我家的大白狗還張著大嘴,紅舌頭搭在下牙齒上,“呼嗒呼嗒”地跟在我身后,走到村口,它大概實(shí)在忍受不了太陽的火毒,就站在那兒望了望我,然后搖搖尾巴拐回去歇涼了。 進(jìn)入瓜田,像一腳踏進(jìn)了蒸籠,地里的濕熱之氣立刻順著褲管往上鉆,蒸得我心煩氣躁。而父親卻鎮(zhèn)定自若,臉上熱汗直流,衣服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,也不管不顧,依然有條不紊地給閨女梳辮子似的歸攏著一條條瓜蔓,然后又用早已備好的一拃長的蒿草卡在瓜蔓上。一連串動作,行云流水,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。后來我學(xué)習(xí)《觀刈麥》一詩,對“足蒸暑土氣,背灼炎天光。力盡不知熱,但惜夏日長”就有了刻骨的體會。 多次壓蔓后,再整枝,將一苗西瓜上的多條側(cè)蔓剪掉,只留一條主蔓、兩條健壯的側(cè)蔓。再授粉,疏果。最后,多個小西瓜也被摘除,一苗瓜秧上只留一個西瓜。其間的大部分工作都需要趁熱天進(jìn)行。西瓜快成熟時(shí),同一部位著地時(shí)間過長,就會熱蒸——著地的部位會發(fā)黃變軟直至整個西瓜壞掉,所以隔三岔五還要翻瓜——小心翼翼地轉(zhuǎn)動西瓜讓西瓜的不同部位著地。 一畝園,十畝田。不算一遍遍地除草、施肥、澆水,一苗西瓜到成熟,也要過幾十遍手。種西瓜實(shí)在是件費(fèi)力勞神考驗(yàn)人的事。父親說,莊稼是人的臉面。哪家人勤快,哪家人懶,哪家人精細(xì),哪家人馬虎,只消在地邊瞟一眼就心知肚明。 這塊地,草盛苗稀,秧黃瓜小,這是三賴子家的。三賴子愛打牌,每天屁股舍不得離開牌場。這塊地,一眼望去,瓜秧齊整,難得瞄見一棵雜草,這是厚德叔家的。那塊地,雜草叢生有半尺高,瓜秧濃綠、瓜葉碩大似荷葉,是九叔家的。 九叔身高背寬,胳膊上的肌肉一棱一棱的。九叔種有一畝西瓜、半畝蔬菜。他在地頭打了一眼井,裝上水泵,給自家澆地,也給別家澆地掙錢。九叔勤快能干,也愛喝酒。見了酒就沒命了。村子里,你碰到他,多數(shù)情況下,他臉帶傷疤,身子彎得像半拉括號,腳步踉蹌似拌蒜,總是欲倒而未倒的樣子。他頭和腳先搖擺到你跟前,再伸出兩根手指頭,在你眼前晃晃,瞇瞪著一雙醉眼盯住你問:“這是幾?”有人猜不透他這啥意思,見他喝醉了,就不搭理他。若有人說,這是“二”呀!他就“哇”一聲抱頭大哭:“‘二’啊!我真是個‘二’啊……” 那年,九叔和九嬸吵架。九嬸喝農(nóng)藥死了,給九叔撇下兩兒一女。自此,九叔喝酒越發(fā)厲害。他去賣瓜,車?yán)锟偛刂黄烤。走一段路,拿出酒,一仰脖子?ldquo;咚咚咚”,往嘴里灌幾口;走一段路,拿出酒,一仰脖子,“咚咚咚”……九叔成了一個名副其實(shí)的酒鬼,瓜田管理也就粗枝大葉。平時(shí),除了澆水、施肥,就任由雜草瘋長,瓜田雜亂得像沒娘疼的野孩子…… 父親提起九叔就搖頭嘆氣說,日子再苦也要好好過啊! 2 老天似乎專與人作對。連天陰雨,下個不停。 父親眉頭擰成山峰,臉拉得老長,望著密布的陰云、扯天扯地密密麻麻的雨線,不斷搖頭、嘆氣。全家人緊張得屏氣斂聲,大氣不敢出一口,處處小心翼翼,生怕惹惱了父親。 一畝地八百多苗西瓜,眼看著正在走向成熟。就在這個節(jié)骨眼上,天卻像漏了個大窟窿,一個勁兒下起雨來。腳下泥濘,弄得人滿身泥水還不算;陣風(fēng)刮來,雨水飄進(jìn)瓜庵,淋濕被褥,這也不算。最要命的是,西瓜是個水葫蘆,瓜根瓜蔓就像吸水的管子,有水就往瓜里吸。最終,西瓜一個個被撐破肚皮,“嘣嘣嘣”遍地都是西瓜炸裂的鈍響。炸開口子的西瓜很快會腐爛,天一晴,就會招來許多嗡嗡亂飛的綠頭蒼蠅。每聽到一聲鈍響,父親額頭的青筋都要跳幾跳。父親急得抓耳撓腮,長吁短嘆,毫無辦法。 天終于放晴,遍地都是咧開粉紅色大嘴仰臥在瓜田里的“殘兵敗瓜”。全家人齊動手,摘掉爛瓜,將腐爛處切掉,剩余部分扔到豬槽里喂豬。結(jié)果,豬都吃厭了,“哼哼哼”地把爛西瓜拱得滿圈都是。長著千里眼萬里鼻的蒼蠅從四面八方飛來,鬧得豬圈像落了千萬架轟炸機(jī)。 3 曙光微透,灰藍(lán)色的天幕上還殘留著幾顆星子。遠(yuǎn)處村莊里傳來幾聲稀稀落落的雞啼。父親拿著手電筒,蹚著濃重的露水,在濕漉漉的瓜田里穿梭。 來到一個瓜前,父親蹲下身,用手電筒照照瓜秧上綁的毛線繩,再照照瓜蒂處的絨毛。不同的毛線繩代表著雌花授粉的時(shí)間不同,西瓜的成熟度也就不同;絨毛脫落則表明基本可以確定西瓜已經(jīng)成熟。父親又把西瓜捧起,耳朵貼在瓜上,左手托瓜,右手“噗噗”拍拍瓜;再半握拳頭用食指關(guān)節(jié)“梆梆”敲敲瓜。然后,或者輕輕放下,走向下一個瓜,或者拿剪刀剪斷瓜秧,像抱嬰兒似的抱起瓜,將它放到地頭的架子車上。 等到父親摘滿一車西瓜,換下滿是泥巴的鞋和半條褲腿都已經(jīng)濕透的褲子,吃過母親送到地頭的早飯,太陽已經(jīng)爬上山梁。太陽的金光灑滿大地山川,碧綠的瓜秧上、人字形的瓜庵上都鍍上了一層金,父親的周身也鍍上了一層金…… ( 編輯:wlh ) |
瓜田里的父親
來源: 發(fā)布日期:2024-07-17 作者:□王建峰 打印